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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本没有收徒的意思。一来是他看重辈分,远有梅兰芳、姚玉芙,近有沈月泉和徐凌云,自己尚且年青,公然托大自尊师长,总是不妥;二来春帆年纪已经不小,怎么看也是十三四岁的大孩子了,露生心说我在这个年纪已然登台走红,他此时才寻教导,只怕大器难成。因此起初不过是顾着沈斌泉的面子。但听他唱了一段,隐隐地有些惜才的心情,不由得脱口问他:“今年多大岁数?”

春帆哑着嗓子:“十五岁。”

这却比想得还大,露生叹惋地点点头,教春帆在小凳子上坐下:“你这是年纪到了,变嗓子了,不过只要精心护养,十成八|九能养回来。”

沈斌泉脸色终于缓过来了:“我看他身段嗓子,唱生恐怕不大合适,所以干脆带来让你看看。”

这话倒是实话,凡生行走红者,向以身材长大、面目阔朗者为佳,肩须宽、背须平,即便是玉面小生也当有玉树临风的舒展派头。这些东西小时候看不出来,长大了才能略窥一二,所以梨园里讲究门第,也不全是趋炎附势的缘故,因为从父母的身材可以把孩子推知个大概。若是没见过父母,盲学哑习,就有很多人到了青春期被悲惨淘汰。

沈斌泉可惜道:“这孩子越长越溜肩,就算垫上也不很像,总是太瘦弱了。”

露生笑道:“孟小冬女子身材,扮正德帝一样很像,她也不乏帝王威严。”

斌泉听他话里仍是婉拒的意思,心知勉强不得,再者说春帆这个破锣嗓子,别人不生气都算温柔了,因此也不强求,拍拍春帆的肩,就要把这话打住。不料他手轻轻一拍,春帆居然无声无息地向前栽倒!

这可把屋里人都吓一大跳,“哎哟”一声,手忙脚乱地去扶,只见春帆脸色惨白、牙关紧闭,挣扎要起来,又往后厥倒。屋里乱做一团,灌水的、拍脸的、露生急叫周裕去请大夫来看,喂了好些通窍散,终于醒转。大夫看了一遍,说:“他是慢性饥饿,贫血,又因为太紧张的缘故,所以昏过去了,只要补充营养就没事。”

这话又把沈斌泉的汗说出来了,立刻站起来道:“我从未苛待传习所的学徒。”

露生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,沉下俏脸,一言不发。

自沈月泉走后,传习所一直是沈斌泉在主持,资金则由穆藕初换成了金家来负责,学生的生活费用也是由学校照管、半工半读。沈斌泉真是欲哭无泪,心说小祖宗我是带你来投奔贵人,你给我捣什么乱?平日你拼命地跑龙套、做杂工,学校也发给你用养,怎么能弄到贫血?医生又是斩钉截铁地说“慢性饥饿”,此时只恨没把账本带在身边,万不料弄巧成拙至此!百口莫辩,只能反复说:“从来没有苛待过他们。”

徐凌云和夫人怕他心脏激动,都连忙劝慰,只有他哥哥月泉大是生气,板着脸不说话。露生心中也觉恼怒,自己的事都是无可不可,但最恨别人败坏求岳的名声,给了传习所几万块钱,这才几个月就闹得学生饿到贫血?!叫人听了岂不说金家沽名钓誉!但想沈氏兄弟性情耿直,断不至于贪污公款,安抚斌泉道:“沈先生先坐下,别气着了心胸,这里头或许还有隐情。”

沈月泉见他温柔容让,暴脾气按捺不住,怒向弟弟道:“什么隐情?你既然生着病、不如就叫我回去,我在南京几次打电话问你,问你精神可能支持,你说绝不辜负人家的好意——”

露生头大,只得又劝:“沈老也息怒,我并没有生气,自己人休说外话。”

月泉懊恼道:“这是什么事呢?本来是要让你快乐,反添了一肚子的不快!”

——这可真是给黛玉兽分心了,心都快分没了,一点操心金总的心情都不剩,政斗戏全面换台娱乐圈丑闻。金总后来听说这事儿,笑出屁声:“挺好挺好,我不在家你们挺热闹的。”

当时大人们吵吵劝劝,春帆在枕头上迷糊地喘气,出了许多汗、渐渐听清大人们说话了,心急地爬起来下跪,扑通一声又栽下床。

大人们瞬间闭嘴,露生连忙扶他躺好,春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,艰难道:“白老板、白小爷,沈师父一直给我钱,没有少。”

沈斌泉心脏病都快犯了。

春帆窘泪几乎下来,倒插着眼睛看沈斌泉,咬着牙又道:“我对不起老师,嗓子也坏了、钱也拿去用了,都是我自己不好。”

斌泉无奈叹道:“你怎么回事呀,春帆?”

春帆只是沉默,许久才说:“我要是哭哭啼啼,诉穷卖惨,那不成了要挟人家收我为徒吗?沈师父,你的好意春帆辜负了,我命该如此。”

这话说得甚是苍凉,几乎不像是少年人的心境——这其实才是下九流的伶人们常有的心境。所以说风月场里无清白、歌舞楼上不少子,在这个场子里摸爬滚打的,几人纯真?若不是山穷水尽也不会来戏班子里讨生活,早把人世险恶看透了!

露生听得“命该如此”四字,忽然间好像看见过去的自己,心头微微一恸,旋即波澜止息,也并不露出动容神色,轻轻地向春帆道:“你看我是因为一时凄苦,就随便收徒的人?”

春帆有些呆住,嘴唇翕张两下:“不知道。”

露生又道:“若是你身世不可怜,你觉得我今天会不会收你?”

春帆沉吟片刻,撇开脸说:“也不知道。”

露生看他神色间隐隐有傲气,不觉一乐:“你自认唱得很好,所以只怪身世可怜、嗓子损毁,你觉得若是没有这两件事,我一定会收你为徒的,是不是?”极娇丽又极矜傲地,他嫣然一笑,“实话说罢,唱得不怎样,好些错处。”

春帆真呆住了——不能怪金总叫他可达鸭,因为后来露生一教导他,他这可达鸭表情就来了,求知若渴眼瞪得活像要进化。

金总:“哦哟,鸭鸭攻击。”

当时白小爷悠然自得,因为撇清了沈斌泉的嫌疑,那其他什么事都是小事,莫说一个穷孩子,就是成百上千他白露生也养得起——都不用金家掏钱,两出戏就够他们嚼用了!叫跟着的娇红端茶进来,不慌不忙地向春帆道:“你跟着斌泉先生学了两年,他虽是前辈,旦行里未必如我有心得。”他两手一翻,做一个丽娘的姿势,雪白好似两朵兰花,也不用描画、一瞬间宛然是丽娘坐在床头,“就比如开头第一句,梅树边,苏昆唱法向来是换一口气,再轻轻托上去,这是一个小彩头——但你可知道为什么要缓这一口气?”

春帆不说话,徐凌云愣头道:“没气唱不上去。”

沈月泉:“……”明天推荐凌云改行唱大花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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