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虽然设了君子局,卢老爷上次忿忿离开的神情毕竟令人印象深刻, 因此他若无其事又跑来做客的时候, 那个情景还是非常尴尬。黛玉兽忍不住吐槽:“你觉得卢老爷像谁?”

金总心领神会:“像金孝麟。”

“都是胖脸小眼睛, 嘴在下面笑哈哈的, 眼在上头东看西看。”露生偷偷地说:“还有一点点像……孔部长。”

“哎, 怎么对友军乱开炮呢?”孔娘娘委屈!

“我就是不爱他们这种神色, 蝇营狗苟地好不大方。”露生娇道:“你看六爷和石市长, 声清目正、气定神宁,一看就是端方君子,那多招人喜欢。”

“你只能喜欢老子。”金总隔着门道:“赶紧出去呆着,我上厕所你也来挤,不嫌臭啊?”

黛玉兽在门边露个小脸:“看你厕所里算账,怪好玩的。”

金总刚在外面听了两个不错的公司, 心里盘算着跳过这群经纪人、自己单独去问, 又怕喝醉了醒来就忘, 因此尿遁了躲在厕所, 偷偷记在小本本上——捂着裤子笑道:“好玩!还有更好玩的, 我给你看看?”

露生啐他一口,笑着去了。

从楼下传来钢琴和小号的声音。

圣诞节临近, 客人渐渐多起来, A带朋友B、B带朋友C, 总之只要有那么一两个派对精,管他生人熟人都能玩个通宵。底下的舞厅一整夜都在欢腾着吵闹的音乐,男人们在楼上喝酒玩牌, 他们谈论着投资的消息。

大家终于知道了殿下的名讳,爱新觉罗·黛山,也知道了这位家庭教师名叫Helon King——最初只知道他是Mr.King。有些关注远东的人笑道:“我听说溥仪皇帝的英文姓氏,也简写作King.”

金先生谦逊地说:“不一样、和王室简写不一样,我只是普通姓氏。”

可能是警觉到上次自己暴露了什么,这几次教师非常礼貌了,但纯英文的交际场合,殿下依然显得很可怜——人的心态就是这样,在船上的时候一样也是英语交际,那时大家觉得他挺尊贵,现在看见他似懂非懂的样子,真叫女人们生出怜悯之心。

“为了免于尴尬”,卢太太把殿下带到一楼去,女眷们跟他玩“中国麻雀”,稀里哗啦的,倒也十分快乐。

于是战线被分成了两边,一边是金总炉边谈话,另一边是黛玉兽牌桌外交,这其中各种骚姿势不妨容后再表——露生回来向求岳叹道:“我看卢小姐腼腆温柔,以为她是秦小姐一般的闺门淑女,不料这样做得出!”

“……她出老千吗?”

“哪有,她牌品倒还不错,只是人品不如相貌。”露生且叹且笑,攀在求岳耳边,微微说了几句,把金总目听得瞪口呆:“我说什么来着?你把台子搭好,就有人蹦上去唱戏了——要是我没猜错,接下来,他们就该找翻译了。”

果然一周之后,卢小姐带来了一个朋友,华人,约莫四十来岁,他是半路才跟着茜茜公主迟到前来,因此求岳在那头没得消息,门房见着卢家的汽车,给放进来了——此人西装革履,脑后却如章太炎一般留一截辫子,形貌不似随从、但也不甚倨傲。露生客气道:“难得他乡有同胞,先生贵姓?”

“敝姓常,常炳文。”常炳文礼貌道:“因卢温小姐不解中文,谈话多有不便,因此叫我前来做个通官。”当下替太太小姐们译了几句,不过是通闻姓名、客气的闲话,露生掂量着她们是考校求岳是否说谎,一一地谨慎作答——常炳文不住地举眼看他,倒教露生心里轻轻地打鼓。

一时大家坐下开局,露生便道:“你们玩罢,总是我赢也没意思,看你们玩两盘再下场。”这话也是常炳文译过去的——自己在沙发上坐了,托腮看女人们打牌。其时美国风行麻将,犹太人中犹甚,只是白人手脚粗大砌不得牌,都用一根木尺在面前拦着,那情景着实好笑。常炳文自站在卢太太身后,指点她两句,过一会儿,轻轻地走来道:“听说您是旗人,不知是哪个旗?”

这句话是用满语说的。

露生心头一跳,便知眼前这人是真旗人,不似自己是学了满语来浑水摸鱼——清王室领上三旗,这问题答正黄镶黄正白都对,答镶黄是最保险的,也亏得是黛玉兽谨慎,临行前细细地跟老太爷问了清楚,都记在心里。张口欲答,忽然但转念一想,便觉此问有诈:皇子入籍封旗,宗人府必要造册,且需年满十五岁。德宗皇帝膝下无子,若真有十五岁入籍封旗的大阿哥,早就天下共知,哪会轮到溥仪?

这问得真是好挖坑!

转瞬之间,心中已转了数十个念头,脱口答道:“我是镶红旗。”

那人不觉呆了一呆。

这话也是留了退步,按金忠明的剧本,大阿哥是幼年离宫、尚未封旗,因此露生回答“我和珍妃一样,是镶红旗。”对方如果细究起来,就可以接着套路他。反正珍妃的死活就连善敏也说不准,毕竟除了当天行凶的太监,谁也没亲眼目击皇贵妃的死亡。

他这头做好了准备,不料对方愣愣地看他半晌,柔声问他:“您身上这玉佩,哪里来的?”

露生低头一看,这原是老太爷叫齐松义解下来的,正是当时栽赃姚厂长的那根玉柏枝。金忠明道:“这块玉原是西后所有,正正经经是宫里的东西,你把它带在身上——老佛爷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,若真碰上往来宫中的贵人,一看便知你没有说谎。”

露生不敢推辞,用红线串了,谨慎收好,一面问老太爷:“这仿佛是西后赏给格格的。”

“你怕被善敏家的亲戚认出来?”

“我怕画蛇添足,要给自己贴金、反而添了破绽。”露生说完,慌忙又道:“不是说太爷多此一举——”

金忠明笑了:“善敏一家跑的跑、死的死,知道这事的人不多。而且这块玉的来历你不知道。”缓缓地将玉佩来历告诉了,原来是婉心格格当年私奔离家、把赐婚毁了,叫老佛爷脸上好没面子,亏得格格她老妈善于溜须拍马,进宫一通彩虹屁,吹得老佛爷又高兴了,不仅没怪罪这事,反而随手赏了她一个玉,说:“你那丫头养得不容易,爱怎么着怎么着吧,平日看她也怪疼人的,算我给她添一个妆。”

这事只有善敏家的几个亲戚知道,因此金忠明说:“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,你拿着吧,若真担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你就放在箱子里,看情况再做决断。”

也是黛玉兽活该倒霉,早上跟求岳理箱子,金总见那玉佩精美,拿出来玩了一会儿,露生怕他弄坏了,抢来挂在脖子上——此时不免暗暗地埋怨自己手贱,含糊答道:“我从小就带着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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