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旧金山是个多么耐人回味的名字。

沈月泉说:“单叫金山就俗了——加一个旧字,顿时就有气派,旧时王谢堂前燕、飞入寻常百姓家,有点这个趣味。可见取地名这个上面,咱们华人最能信雅兼备,也难怪你选这个地方开演。”

金总杠精发言:“以前还真就叫金山。”

沈老雅善清谈,被他杠了也不恼,和煦道:“所以说一时风景一时新,除却人情之外,东西总是新的好——不然为什么我们演新不演旧呢?”

这话真正应时应景,众人都哄然叫妙。

尽管好事多磨,但磨到最后,终究好上加好。海风吹过葱茏碧荫,八月的蝉声里,越女剑的演出近在眼前了。

在那之前还有很多工作要做。

剧团抵达旧金山的翌日清晨,乔德清就带着东西来找露生,金总才刚起床,迷迷糊糊地没认出这位是谁——头天的鸡飞狗跳搞得金总没机会挨个问好,晚宴也是稀里呼噜地过去了。等乔贵族一作揖:“哟,小贝子刚起?”

金总立马认出来了,这不越女剑的编剧大爷么,揉着眼笑道:“都说了我不是贝子,世子伯伯,好久不见?”

“不敢不敢,瞧我这嘴——金参议!”

露生也从里间笑着迎出来。

大家分宾主在客厅坐了,乔贵族先问:“昨天那小孩儿怎么样了?”

“不妨事,晕船中暑罢了,让您白担心。”露生给他沏了茶,看见他抱着个细长匣子进来,笑问:“这又是什么?送礼也不赶今日。”

“礼?不是我说,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,老太爷前头给您的东西,后头您就忘了。”乔德清打开木匣:“瞧瞧,这是什么?”

露生定睛一看,居然是金忠明赠他的那把宝剑——惊喜非常,站起来弯腰捧过,定定地看了许久,红着脸笑问:“您怎么带来的?!这东西可不好过关。”

“说的是,的确不好过。就为它,外交部专写了一封证明,证明是表演道具、又是古董,美国海关才给准过。”乔贵族说起这话很有面子:“可惜你是没有看见那天的光彩排场!”

喜报送到金家的那天,整个榕庄街都被看热闹的百姓挤满,行政院、省政府、市政厅三辆汽车披红挂彩,敲锣打鼓地开到传习所门前。露生和求岳不在,由金老太爷代为主持。金公馆排场全拿出来了,两行下人头新脚新、锃光瓦亮地在大门口雁翅排开,男的都挑青年俊美、女孩更是秀丽端庄——翠儿有幸,也被叫去撑排场,穿着管家娘子的刻丝绸衫,金忠明额外又赏她一套首饰,插金戴银地跟在老太爷身后。

金忠明本人肃容以待,戴着女王同款的水晶眼镜,连拐杖都挑好的——真是接驾的势头也不过如此。和沈月泉一起,把一干政府要员迎到厅里。先是表彰一通,又赞金忠明“善于教导、阶庭芝兰”,“家风清明、泽及乡里”,把老太爷美得几乎心肌梗塞。

乔贵族一脸骄傲:“我也陪着老太爷一起,当时乐晕了,过后想起来,你这把剑还留在家里。他嘱咐我们小心带来——我可太小心了!专从家里找了相配的剑匣,这可是明朝的鸡翅匣,真老玩意儿,配得起这把剑,算我的心意!”

露生不好推拒,笑道:“这怎么好意思呢?”

“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?”乔德清笑吟吟地从怀里摸出一册东西:“玩意儿不算什么,要谢,你该谢我这个。”

那两人都好奇地偏过脸细看——果然比宝剑还令人惊喜!

是越女剑的删改定本。

因为是在海外演出,所以剧目必须删繁就简。原本的越女剑是成套的大戏,逢年过节可以镇场的,足足可演三天。但外国人忍受不了一连三天的连轴大戏,再者也不可能让总统三天屁事不干就关在戏院里吧。

要删减到以小时为单位。

剧团没来的时候,露生就在为这件事头大。自己改了一遍,许多拿捏不定。此时将乔德清删改的剧本粗看一遍,去粗取精、华彩勾连,简洁之处自胜全套、撼人心魄犹胜完本,露生喜不自胜:“你们没来的时候我就在烦闷这件事,怪我当时只想着不能丢脸,一时没顾及到这些台子上的事情——还是您经验老到,把我这燃眉之急都解了。”

乔贵族面有得色,得色中又有愧色,美滋滋地等露生奉承完,悄悄笑说:“你以为是我一个人改的?”

这虽改得大刀阔斧,却非一时草就,露生含笑想想:“必是大家在路上一起商量的。”

乔德清摆摆手:“我告诉你罢,这是齐如山和我一起弄的。”

“哪个?”

“齐如山。”

露生不觉一呆。

这位齐如山先生,在后世的梅兰芳故事里,和冯六爷一样是脱不开的人物。如果说冯氏是用财力塑造了梅党的辉煌金身,齐氏则是用笔墨挥洒出了梅派的戏魂。梅先生的每一部优秀作品都有他参与编剧,当年赴美表演,所有的大小事宜也都是他一手操办。

那头求岳云里雾里,犹问“这人是谁”,露生给他简明说了——总而言之,这是梅先生的忠实粉头,既毒又唯,万万没想到他能出手援笔!

黛玉兽和金总两脸震惊。

乔贵族酸道:“哎,我就知道你们是这个神情!怎么啦?他是梅兰芳的党魁,我是白露生的党魁,谁又比谁低?青出于蓝还胜于蓝呢!再者说我在京里什么身份,他什么身份?给我帮帮忙还不是应该的呢,真是的”

露生连忙笑劝:“您又说这种话,我们什么时候把您跟他作比较了?只是您老知道的,齐如山从不为别人写戏,所以我们惊讶。”沉吟着,心头一跳,“难道六爷为我,屈尊去请他?”

乔贵族酸唧唧的:“不是梅兰芳,更不会是冯耿光——他们之间、扭扭捏捏那点儿恩怨,你还不知道?要是他俩说了,那反而火上浇油,别说来了,恐怕还要骂你蝇附骥尾、不知羞耻呢!”

露生奇道:“既然不是他们,那能是谁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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