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汪兆铭介绍了三个日本代表,那三人便要起身鞠躬,身子还没弯下去,骤然间“啪啦”一声脆响,金忠明将手头的瓷杯照着汪院长摔了过去!

滚烫的茶水泼得整个圆桌上的人站起来退避。

“那边银行的经理,我不认得,我不管,什么实业社的经理,我也不认得,也不管。”金老太爷指着铁锚的方向道:“你,姓加藤的,当初你来我家,怎么样的三叩九拜,打躬作揖,求着我赏脸见你一面,连你自己的祖宗都不顾,叫我老祖宗,你还记得么?”

加藤颜色不改地回道:“此一时彼一时,老太爷一定也不会想到,我还有和你坐在一张桌子上的时候。”

“你和我坐在一张桌子?你怎不问问自己配不配!”金忠明大怒大笑:“你连我家养的戏子都去讨好,又是送绸缎、又是送衣服,他下九流的人,狗一样的东西,也没把你放在眼里。你若有些骨气,当初别做这乞丐般的事情,倒还算有一二分脸面,你在戏子的门口摇尾乞怜,给唱戏的一路轰出门去,全南京城都知道的事情,看你不似脊梁骨被抽了的好笑!你也好意思坐在这儿跟我们说话?”

汪兆铭用手帕擦着脸道:“金老太爷!话不可如此说,现在已经是新民国了,人人平等——”

金忠明拿拐杖捶着地道:“汪院长也知道这是民国,不是满洲国!”

汪精卫预料到了众人的愤怒,但没想到金老太爷倨傲如此,他行政院长的颜面是半点不顾。面色铁青,不能置一词。

金忠明大声道:“松义扶我起来!”

齐管家一直陪站在身后,闻言弯腰扶着太爷起身,金忠明将拐杖抛于他手上,排开众人——与会的人哪有坐着的?皆是瞠目而立,见金老太爷颤巍巍走来,都让开道路。太爷走到圆桌半腰处,拣一把椅子,面向汪兆铭和日商,四平八稳地坐下。

他向空拱手道:“老朽不才,世代读书务农,到我这一辈,虽然无能,也是三榜进士,金笔御点。我内人祖上满门忠烈,康熙爷恩赏荣耀,我随孙大总统起义平乱、打过张勋、打过袁世凯——非是我拿身份压人,前朝今朝,我配得上在这里说话。在座的各位也都和我一样,哪个不是一方郡望、乡绅乡贤?哪个不是祖宗荣耀、我辈扬先?”他指对面日本人道:“这些小国蛮夷,贩夫走卒之流,汪院长要抬举他们,我们不便伤你的面子。但君子相谈,当与君子,岂能与小人同席?我不论他书读过几何、祖上有何功绩,只看他品性猥琐,一旦生意落败便连囊气也无,恨不得跪下来求人,这样没脸的东西,和我们说话,岂不把我们几代人的脸面也都侮辱没了!我家下三等的使唤人也比他高贵些!”

齐管家极有眼色地递过乌木拐杖。

金忠明拄杖回身,向众人道:“愿自降身份,和他们同席的,但去那边坐着,不愿辱没祖宗的,就坐我身后来!”

一言之下,众人心中大感痛快,心头都是狠出一口恶气!

满清遗老的作派居然可以这么爽彻人心!

荣德生和穆藕初都是大松心头一口气,之前皆忧虑金忠明老迈庸懦,坐在这里不像尚方宝剑,倒像个磕坏的玉玺——还是心太急了,太焦虑了,不到时候人家不发动,老封君到底是中用的,孩子烈性,爷爷能怂吗!

两人相顾一眼,正欲举步,忽然有人拖着椅子,铿铿铿在金忠明对手放下了。

众人定睛一看,都是一愣,这是哪个?

沈宝昌青筋暴起,也不管旁人暗议纷纷,憋着气大声道:“坐!他们坐,我们也坐!”

——须知金老太爷的话,于众人而言,其实不过是扬眉出气,唯独碰在沈经理心上。他祖父扬州主簿,父亲知县知州,长兄更是光耀门楣,历任财政内务次长、两省省长。沈经理心道我在商会里不过小小卒子,身份也比你们这些打跑了的日本人高贵,凭什么你们傲倨主席,我们在下陪座?

难道就凭你们占了东三省、占了河北?既然对坐谈话,怎能与贼同席!

众人虽不知这底里,看他激愤,亦觉奋然。章乃器一声不响,把椅子挪到沈经理身后,张嘉璈也随他落座。荣穆二人以手相请,都在金忠明身后坐了。江浙的商人们皆生同仇之心,各地代表亦生同仇之心,渐渐地人群全向金老太爷身后涌去,满屋子拉动椅子的声音,没有人说话,但见房间里倾倒的沙漏一样,半个房间或坐或站,或怒或忧的各色面孔,另一头却是空荡荡的,只有汪兆铭和三个日商代表孤据一隅。

孔部长和宋子良左右为难的神色,意识上挪向对面,屁股停在汪院长身边没动。孔祥熙连忙站起来道:“何必如此?大家坐下说话,不要伤了和气——汪院长,你这举措很不妥当,今天我们谈国内的经济,怎么能把日商带到会场来呢?”

蒋经国亦起身道:“汪叔叔,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政令,可否请来一看?我不相信我父亲会允许日本人参与今天的会谈,你有他的签字么?”

汪兆铭不理孔祥熙话语,但向蒋经国冷笑道:“我是你的叔叔,但首先是行政院长,他是你的父亲,但首先也是主席、是委员长。建丰,你的称呼不太合适,想法也不太合适,怎么中华民国是你一家人关起门来的事情,不容外人置喙么?”

蒋经国头上渗出些冷汗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只是——”

“只是什么?难道我行政院院长的身份,会拿一个假的文件?”

他们你一句我一句,三个日本代表亦交头接耳,脸上似笑非笑的样子,舔狗似地围坐汪兆铭身边。那两个年纪稍长的日语唧咕了几句,加藤利昭便放下茶杯说道:“蒋先生,汪院长,不必为了我们争吵,我们自己有话会说,我会说中国语。”

他方才以汉语和金忠明对答,虽是嘀嘀咕咕,已然令人侧目,此时字正腔圆的高声发言,便将目光全聚拢在一处。

加藤彬彬有礼地起身:“中国的各位大商人们,觉得我们作为日本人,没有资格坐在这里谈话。但就我们看来,贵国也没有很理清自己的想法吧!总理阁下拿出的政令,国民居然不能够相信,公然地质疑他,我们也觉得很疑惑哪!”加藤笑道:“当然了,这是贵国的内政,和商业无关,我们没有评论的资格,所以不评论。我想问的是,金忠明老先生,你非常激烈地抨击我们,蔑视我们,认为我们无进入会场的理由——”

他狡黠地狐视会场,胸有成竹地微笑:“但据我所知,你并不是江浙财团的当主,就连金氏你也没有决断的权力。江浙财团、安龙纺织厂,一向是你的孙子话事主张,你列举的光荣已经是过去的光荣——你不经营业务、不过问生产,又有什么资格来代表中国的商人们发言呢?”

“我不能代表?”金忠明拍着拐杖道:“真是可笑!听你中国话很通,原来长幼尊卑,全然不知!金家是先有我、才有孩子,产业也是我一手挣下,岂有我说的话他不听从的道理?我在江浙商团说话不算——你问问这些老兄弟们,我金某人说话算不算数?他们服不服?!”

众人惊诧于加藤流利的汉语,又听他指桑骂槐,让蒋经国脸上十分难看,正盼着有人怼他一句,听金忠明如此说话,都你一句我一句应和:“老太爷说话不算?反了天了!孙子还能越过爷爷去吗?”

“你是什么东西,也问太爷算不算?我们偏就服他!”

“够了!够了!真是成何体统!”汪院长拍着桌子怒道:“在这里大吵大闹,成何体统?!有没有把我这个行政院长放在眼里?别人话里话外什么意思,难道听不出来,能否顾全一些体面,尊重一下我的在场?”

他向两边分道:“各位代表不要再吵!加藤经理也少说两句!先听我说!”

众人心道你又算哪根葱?只是这话说不出来——刚被日本人指着脸骂上梁不正下梁歪,忍耐顾全蒋经国的脸面、兜着汪精卫的破脸,都忍气不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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